AOBUT

禽Chin (顛雀)

Author:禽Chin (顛雀)
來自灣家
假文青,玻璃心,邊緣人
​茶葉和紙本書,睡覺與無病呻吟
披著現充皮的宅,懶癌末期

歐美同人相關,CP圈長駐阿拉斯加
目前主移動迷宮的湯紐與民紐,怪產的家長組,以及向天能的艾佛斯尼爾邁進中

New
Categories
Call in
LINK
ブログ内検索
QRコード
QRコード
[Take a breath and count the stars]Minho/Newt 〈END〉
[20151118~12/12]The Maze Runner


題目:Take a breath and count the stars (深呼吸,數星星)
配對:Minho/Newt
分級:G
注意:現代AU,盲人餐廳梗
梗與部份情節、對話來自About time (台譯:真愛每一天)。




*20180501增加篇幅及部份修改





又是那個夢。

魘語般無窮邊際的瀕死黑夜,病懨懨的蒼白星光在不堪入目的暗幕裡宛若遊魂將隱未隱,顯顯藏藏。

驟然自高處墜落的視野邊角吊掛著歪斜的世界一隅,鮮血滲入黑白,腐爛的甜膩腥味在鼻翼如花綻放,那些成排牽絲攀纏的綠藤居高臨下俯瞰,宛如地獄最忠實的僕役,靜待靈魂墮落那刻開啟通往未知的門扉。那地方可能遠比他所存在的這座人造世界好上千百倍,可即便如此,仍有一簇名為絕望的火焰驀然在胸口燃燒。
他猜想自己也許在哭泣,在後悔,在解脫,但他找不到眼淚,找不到心已碎裂的證據。

知覺的浪潮逐漸退卻,支撐身軀的基石迸毀,意識剝離,航向寧靜外海,昇華天體,同時梢來死亡的美妙氣息,生命之船在平靜無波的河面搖晃,他終將靜靜目送著它遠去——


Newt緩慢睜眼,模糊影像在瞳池裡逐漸聚焦為亞麻織物與昏暗的臥房隅角。

他感覺兩側太陽穴一抽抽地疼,像有人拿著探針肆意搗鼓他的腦袋,又似以短鞭不斷抽打他的頭顱。
只有Newt自己明白,引發疼痛的關鍵並非來自大腦的中樞神經系統,而是他那隻殘破毀敗的右腳。
疼痛喚醒他的意識,血液中潮汐翻湧,將所有感官集中,宛如此時此刻獨剩他的右腳尚有知覺,而這種知覺遂將痛感加倍,撕心裂肺的程度像有名巨人捧著把巨大鐵鉗牢牢錮住他的腳腕,緩慢而殘酷地愈發絞緊,直到每一塊骨髓被迫擠壓出汁,直到每一條肌肉被迫攪爛成泥,疼得他幾乎要作嘔。
Newt艱難翻了個身,將另隻腳壓上那隻絞痛不已的腳踝,中間墊著薄被,臉埋入枕頭,逃避著那些擅自鑽空簾幔罅隙匍匐進來的光源,試圖重新沈入睡眠,直到分針划過鐘面三圈重新與時針呈現完美的並列,Newt終是發出一記長而憤懣的破碎低吟,決心把自己從這同樣破碎且毫無意義的反覆糾結中撕扯開來。

他隨手抓過一件外衣,伸腳踏上地面,為木地板的寒氣逼人沒忍住倒吸好口氣。
Newt巍顫顫起身,搖搖晃晃穿越房門,平素花費不到10秒的距離現下卻顯得異常漫長。每前行一步,就彷彿有人憑空朝他背部扔下一塊鉛石那樣舉步維艱。他的眼皮神經質地狂跳,視野間歇閃爍著眩目的白色光點,來到起居室幾乎耗盡他的體力,包括半途臨時起意,又折返那多餘的六個步伐去調整電暖器的溫度控制閥。

清晨泛藍的白光透過厚重的隔音窗簾細縫,流洩一地朦朧光粒,隱約描繪出房內現代感十足卻簡潔過份的陳設裝潢。
壓下一股惱人的反胃感,Newt掙扎著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打開電視,接著徹底鬆懈了下半身的支撐力道,讓自己順重心墜入柔軟的長沙發中。
搖控器自掌心滑落,與地面敲出一記無聲的撞擊。

平板螢幕散出的冷光覆蓋了先前的蒼白光線,籠罩在撞色菱格紋織毯上,漫延成一塊不似真實的銀色光暈。
他企圖藉由電視播映的聲響或畫面轉移注意力,因為那痛楚已經開始從撕裂他的右腳變成撕裂他的腦袋,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消逝,他可悲地發覺這並沒有太大的用處。
Newt蜷曲在沙發中,光滑額面滿佈冷汗,呻吟不斷自齒縫洩漏,腳指甲近乎自虐地反覆碾壓著來自腳腕中的疼痛難熬。褲管下赤裸的肌膚上猙獰著一道狹長傷疤,四周新舊交替滿是腳指甲造成的彎月傷痕。

那就是個多年前的普通意外。
一名喝醉酒的中年男人,在視線不佳的冬夜裡超速撞上他的車。

除了近乎支離破碎的右腳踝和些微腦震盪外,Newt身體其他部份倒奇蹟似地毫髮無傷。
那位肇事車主發自內心的歉疚加上Alby的專業,讓他最終獲領一筆相當可觀的理賠金。相對換取來的代價卻是粉碎性骨折、一場繁複的大手術、長達四年且令人難以忍受的復建期,以及幾乎是永遠伴隨在側的後遺症。

『…現在,讓我一起來迎接這個美好的星期日早晨。』

電視裡一個朝氣蓬勃的女聲吸引住他渙散的歪斜目光。
Newt半垂著眼,平板又呆滯地目視前方,覺得自己哪時候死在這沙發上都不足為奇,就這麼折磨著自己的肉體與精神直到筋疲力竭。

「晚安。這悲慘至極的星期日早晨。」
他低喃,放任終於搖搖欲墜的意識一點一滴被黑暗侵蝕,重又墜回那個無窮邊際的灰色夢境裡。



*



「換個更好的醫生。或者找個更好的男友。」
手中叉子因這突如的驚人之語不小心打滑,往白色瓷盤中央刮出一道刺耳的尖利聲響,惹來鄰桌的用餐客人一記怒視。

「我們可以至少一餐不要談論這個嗎?」Newt放下餐具,朝身前專心應付著鱸魚肉排的長髮女子拋去一個略含責難的眼神。

「你指哪個?醫生?還是男朋友?」語末玩味地拉緩聲線,Teresa拎起紅酒杯纖細的高腳優雅抿了口裡頭盛裝的1996年份紅酒,透明如寶石的液體襯得那雙抹了香奈兒經典色號的唇艷麗絕倫。

「哪個都不是。」Newt幾不可察嘆口氣,重新端起餐叉,翻攪著焗烤盤裡還剩下一大半的千層麵,鋪在上頭滿滿的帕瑪森乾酪因變涼而有些發硬。他覺得自己忽然就對眼前的食物喪盡胃口。
「我的腳是老毛病了。如果換個醫生就能治好,我不會拖到現在。」
「那你就更該為了這個換一名新醫生。他叫什麼?Bill?Robert?Petyr?」

「Janson。」

「啊哈。Janson。」Teresa發出一聲沒有多大意義的狀聲詞,「我討厭他那張總是不懷好意的表情。」

Newt對誇張皺起整張臉的Teresa無奈笑了,「妳討厭任何入不了妳眼裡的人,Tess。」

「我就喜歡你。」女人促狹地朝他擠擠眼,「還有上次那個實習治療師…Aris?他挺可愛的。」

「他太年輕了。」

「哈,所以你喜歡年紀大的。」

Newt無聲翻了白眼。
他們暫停交談,讓前來的侍者收拾桌面,送上餐後的熱紅茶與咖啡。
期間Teresa短暫離席到化妝室去補妝,據她聲稱晚點約了名客戶在藝廊見面,言談之中交易的成功率高達八成五,Teresa揚言非簽下這筆買賣不可。 則Newt替她向侍者要來一小盅白砂糖。
Teresa按著裙尾重新落座。打開糖罐,依序加了三次,豎起茶匙在茶水裡順時針攪拌五圈,井然有序的動作就像一個牢不可破的信仰。
「試著參加換桌聯誼或者找個交友網站註冊,現在那些可流行了。」

自知終究逃不了對方的糾纏,Newt垂頭,索性不去與Teresa對視。
「我從來就沒搞明白那些流行趨勢的意義。而且那聽上去很蠢。」咖啡奶泡上精緻的葉子拉花,在他的強硬介入下成為一團凋零的敗絮。

「流行的意義本就不是為了擁有意義,而是沒有意義。」Teresa一語道破,「現在的人啊,就是太寂寞了。」她輕啜口茶,杯緣上湛藍的眼眸越過裊裊白霧直盯向他,意有所指。

「我就喜歡這樣。」Newt下意識反駁,卻在開口後才懊悔地察覺沒有半點說服力,「一個人生活其實挺不錯。」

最初開始的確難熬,可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種習慣。
老實講這比他想像中還來得好,沒有下班後的交際應酬,也不必為假日約會該穿哪套衣服而傷透腦筋,他能夠隨心所欲操縱記事本上的行程表,擁有完全隱私的個人空間。
儘管有些時候,Newt懷疑自己的心會不會就這樣因寂寞枯萎而死。

女人翻眼皮的小動作默然傳遞鬼才信你的鄙夷。
「得了。」
她唇角扯起的弧度,在Newt眼中是如此諷刺而鮮明。
「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那句話。」
是啊。
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那句話。


最後他仍舊沒敵過Teresa的死纏爛打(這女人有的是能耐達成目的,又無法讓你討厭她),答應對方自己今晚會準時赴約(一間位於中城的餐廳,沒有換桌聯誼,也不關乎任何交友網站。非常感謝)。

審核完最後一份稿件,Newt向後靠上椅背,用手指按壓鼻樑,試圖紓緩眼周的過度疲勞。他掀起一縫眼簾覷了眼螢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PM6:50。
距離他和Teresa約定的七點半還有半個鐘頭的時間,倘若不算進塞車時間,現在出發應該綽綽有餘。

簡單收拾了下桌面,顧不得撐在電腦前一下午而有些發皺的襯衫袖子,他拎起外套和郵差包,隔著條走道朝尚在加班的同事打聲招呼後便快步離開。
隔壁剛進來不久的年輕人是名菜鳥,在他工作的這間大型出版社裡負責雜誌區塊,好死不死挑在最忙碌的季節交替時刻報到,從第一天甫上班就沒停歇過,整天忙得像顆身處前線戰場的陀螺。
這半個月來,Newt除了知道對方名字喚作Ben,前程似錦的24歲,土生土長的阿靈頓人,擁有一頭金髮和一雙灰色眼睛之外,其他Newt可說是一無所知。每天早晨來上班就看見對方已埋首桌前,下班時依然沒挪動半步,辛勤程度令Newt簡直要就懷疑對方是不是在桌底藏了張行軍床。

當他抵達餐廳門口時,正好七點二十五分,安全上壘。

相較白天Teresa此時已換上另一套剪裁俐落的孔雀藍長洋裝,搭配銀白色的緞面魚口鞋與Gucci經典款晚宴包,完美襯托出她烏黑的秀髮與藍眼睛,衍然和中午用餐時煥然一新的行頭。
有時Newt挺納悶她究竟是怎麼在那台兩人座的SMART裡塞進這麼多東西的。但嘿,她可是Teresa,沒有什麼她辦不到的事。

Newt將車停在了稍遠一點的地方。
這裡雖與商業街有段距離,中間卻有條相當知名的酒吧林立區。曾經有次Newt把車停在那裡,和Gally去了附近一間斯里蘭卡餐廳吃飯。稍晚當他們要回家時,卻發現後車窗被砸得面目全非。儘管沒有任何東西失竊,Gally仍堅持替他報了案,但警察意興闌珊的態度加上附近並未裝設監視器以察明事發過程,終使這件事不了了之(什麼?目擊者?你指那邊那群醉醺醺的酒鬼嗎?)。最後Newt只得忍痛自行負擔了這一大筆維修費。自此後他學了乖,寧願耗費十幾分鐘跋涉,再也不願將車停在那裡。

「歡迎蒞臨本餐廳。希望你們會喜歡今晚的全新體驗。」

Teresa熟稔地向儀容筆挺的櫃臺人員報上訂位資料,他們一同湊在前檯瀏覽圖文並茂的菜單。
在幾分鐘的猶豫不決後,Newt要了一套鴨肝佐紅酒蘋果的前菜搭配主廚濃湯,又在侍者的熱情推薦下選擇了一份炭烤肋眼牛排的主餐。
接著兩人遵照指示,將手搭在前一人的肩膀上,彷彿一列車廂極短的火車,跟隨一名盲人侍者「請小心腳步」的提醒下,緩步駛入位於地底的黑暗洞穴。

他耳聞過這間餐廳的大名,在完全漆黑的環境下用餐,以親身體驗盲人世界的特色著稱。剛開始營運就造成一股不小的熱潮,用餐時間往往高朋滿座,有時不提前幾個月甚至會訂不到位子。
餐廳位於離商業街稍遠一些的平行巷弄內,墨綠色的外觀並不十分惹眼,不到十坪的大廳唯有一座兼具點餐與結帳功能的櫃台,兩套供顧客等候的沙發長椅,以及一櫃擺滿時尚雜誌的矮書櫥。櫃台後方是讓客人掛放外套的隔間,右方僅有兩人寬的狹窄入口垂掛著兩條巨大的玫紅色布幔,嵌壁式的暈黃燈光,搭配室內清一色深木色系所構成的前廳稱不上有多氣派,外頭樸素的木板掛牌上甚至還有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店名:MAZE。

「也許當你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下,就像陷入迷宮找不著出路。」Teresa刻意壓低的聲線在身前響起,Newt能感覺到她微微側頭時,髮絲輕撫過自己搭在她肩上手指的搔癢感。
「我想那比較適合稱作幽閉恐懼症。」

幸虧他沒有幽閉恐懼症。
也許有幽閉恐懼症的人也不會選擇來光顧這間店。
若非週遭不時傳來細微的用餐聲與交談聲,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被騙進貨艙中的傻蛋任人宰割,下一刻就會被丟進私渡船,不曉得被運送到哪個未知國度。
走在前頭的高跟鞋聲猝不及防停下,Newt鼻尖險些撞上Teresa的後腦勺。

「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將安排你們坐在兩位年輕男士的旁邊。」

「當然。」

還不及回答,Teresa便爽快答應。
Newt癟癟嘴,對Teresa沒先問過自己就擅自決定的行為有些無奈,在感受到手掌下原本的溫度突然離開自己時,又有些手足無措起來,然而這種慌亂感才剛在心頭萌生,他便被身旁侍者禮貌的輕聲提醒領到了另一張空位落座。

他不清楚Teresa被安排在哪。也許是他旁邊,也許在他的對面。他甚至不清楚這張桌子有多大。
坐定時Newt手肘觸到餐桌一角,他猜測這大概是張方桌,而或許侍者口中的那兩位年輕男士就坐在他們隔壁一桌。

空氣瀰漫著各種食物的氣味,和一股淡雅的梔子花香。
Newt將手順著桌巾滑上桌面,在右摸索到金屬餐具的熟悉觸感,指尖又沿著銳利的刀鋒向前爬至頂端,在碰到了玻璃杯冰涼的表面時,轉而攀上杯身的光滑柱體。
他頗有成就感地捧起杯子就口,讓帶有檸檬清香的冰水滑入喉嚨,覺得作為一名初來乍到的菜鳥做得還不賴,又歪頭感慨片刻盲人的辛苦不便。


經過前幾次笨拙的嘗試後,Newt漸次掌握了如何在黑暗中準確找到某樣東西的訣竅。儘管每次喝水時,堅硬的杯緣總會磕到牙齒;還有一次他忘記把水杯放回固定位置,在桌上摸了半天,險些就要把指頭插進了濃湯裡。

主餐上桌,牛排被貼心地切成了長條狀,盛裝濃湯的瓷碗使用兩側附有耳朵的造型容器,得以讓客人更容易將湯匙探進碗裡,而非中央的椒鹽罐。
他一面不那麼專心地聆聽後桌客人低聲交談關於羊肩肉與橙汁鴨胸的話題,一面咀嚼盤裡最後一朵沾上少許美味肉汁的甘藍菜(鑒於他用餐叉稍嫌粗魯地掃了兩輪瓷盤。是的,最後一朵,他確信)。

訓練良好的侍者適時上前收走空盤,低聲詢問下道餐點送上的時機。
在等待最後一道以熱茶佐甜品的餐點,為今晚劃下完美句點期間,Newt百無聊賴窩在柔軟的位子裡,左手邊的女客人第一百次發出鴨子般的高亢笑聲,而不遠處一名貌似得了花粉症的男人,打了他今晚第七次撼天震地的噴涕。

進食間Teresa與他罕有交談,對方聲音聽上去奇怪地遙遠,每當他們試圖對話時,就彷彿中央隔了張長型宴會桌。

他不能說這頓飯吃得足夠盡興。
就算明白身處餐廳裡,全黑的陌生環境依舊令人感到拘束的同時又有些惴惴不安。
可食物的味道很好,即便失去視覺加乘的效果,也不妨礙味蕾上對主廚精心烹調的佳餚饗宴的感受。
也許這便是這間餐廳的真正目的,消除最容易蒙蔽人心的視覺感官,藉此放大其它感官的凝聚力,去真實體會那些你平常不曾注意的事物。
總括而言,這是間還不錯的餐廳。
Newt忖度。
倘若下回有機會,能考慮再次光臨。
Gally肯定會為這樣的環境大驚小怪;而Alby,Newt相當期待對方吃到那些美味餐點時的表情(好吧,他忘了他根本看不見。也許他該為了這個偷渡一副夜視鏡)。

腹慾的滿足與餐後酒密羅交織的網下構成最佳催眠曲。
他支手打了個無聲的呵欠,覺得在甜點送上來前閉目養神一小會,不失為一個選擇。Newt放鬆了全副心神,抵上椅背,雙腿不疑有它往前伸,卻在半途攔腰撞上某個溫熱的堅實物體。
突如其來的狀況令他原先昏昏欲睡的腦袋瞬間驚醒──

「噢老天!我非常抱歉!」他猛地縮回腳,鞋後跟在椅腳上撞出一擊沉悶聲響。憑方才短暫而倉促的觸感,他確信那是一個人的腿沒錯。
「我不曉得那裡有人。」偶發意外令他舌頭打結,感覺困窘到不行。
Newt始未料及安排座位時那名侍者說的旁邊就真的只是,呃,旁邊。

「不要緊。」比感覺上更近得多的聲音不煴不火。
Newt聽見他從容放下餐具,用餐巾抹了抹嘴,接著輕聲喚來侍者為他收拾用畢的餐盤。
「若非你剛才來那麼一下子,我都要以為我身邊坐的是名幽靈了。」
男人的嗓音平緩成穩,年紀聽著約莫三十上下,低練聲線藏不住一抹倨傲,卻意外地不討人厭。

「我…沒想到你坐在那裡。」Newt結結巴巴開口,才後知後覺自己愚蠢地重複了相同的話。
「我和朋友一起來的」他笨拙地補充。

「Yeah,我聽見了。」男人聽上去像被逗樂,「你朋友和我朋友似乎聊得還挺開心。」

Newt很尷尬。
一片漆黑讓他看不見對方的臉部表情,他不確定該回應什麼才是正確又或者不那麼正確的。
噢,這可恨的黑暗。

在工作上,Newt需要做的就只是用專業眼光,去審核信箱裡那些每個禮拜都多達上百封的稿件,從中篩選出最優秀的一小部份,再將彙總好的名單交給上頭。
或許交際應酬從來就不包括在他所負責的區塊內,但這不代表他就不懂得何謂交際應酬,他只是更為擅長與人在面對面的時候,表現得從容不迫且討人喜歡。

「I'm Minho。」對方驀地報上姓名的舉動使Newt抬起半邊眉毛。

理所當然地…「Newt。」禮尚往來。他想。這總不會出大錯。

「那是你的名字?」
「…不。」Newt舔唇,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後悔延續了這個話題的方向,「實際上,那是我的姓氏。」
對方哼出一聲尾音略顯高昂的鼻音表露他對此被提起的興致。

「Newton。Issac Newton。」Newt開口,盡量不洩露出隱藏在裡頭的窘迫。
他實在不願為Newt這個暱稱的由來多作解釋,儘管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將近三十年。
這就只是件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母親這麼叫他,同學這麼叫他,同事這麼叫他,所有朋友都這樣叫他,如同人類需要氧氣而魚需要水。
事實證明,他的家族和那位教科書中的偉大科學家並無任何實際上的血緣聯繫。
Newt或許不特別以這個名字為榮,也並不引以為恥,縱然這仍改變不了自二年級到五年級被語言霸凌的事實。
「我聽見你眉毛挑高的聲音了。」他半自嘲的玩笑打破彼此間的短暫沉默。

「我沒有。」

「如果你想大笑出來,只是想提醒你一聲,我完全不介意。」

「…好吧。要是這能讓你好過點,我的名字是Minho Parker。」
Newt含糊應聲,沒多作表態的回應似乎令男人十分困惑。

「你的反應就這樣?」

「這個名字挺好的。我是說…還滿酷的。我認為。」Newt完全不能明白這個帶有異國風味的名字哪裡出了問題。

「真的?你還是頭一個我碰過沒有要我從手腕射出蜘蛛絲來糊他們一臉的人。」

緊張感伴隨一陣抽搐離開了Newt的身體,他即時抑止住滾上喉間的大笑,卻掩蓋不住口吻間如音符跳躍的輕快節奏:「所以,你也正巧有位叔叔的名字叫做Ben嗎?」

「不。」

「"不"是…」

「我真正的姓氏是Park,不是Parker。我只是想讓你笑笑,而這正巧是我最拿手的一個笑話。你剛剛聽上去…很緊張。」

倘若方才那個拿手笑話是使他心神放鬆的毒藥,那麼這句話就是將他從天堂拉回地面的解藥。
是了,再繼續把自己弄得更難以言喻一點,就像家族裡嫁不出去的討厭老姑婆。
Newt憤恨不平地在心底自我嫌棄。

「我是第一次來這裡用餐。」他決定坦白。

「凡事總得有個初體驗。」男人附和。

「你呢?」Newt反詰。

「這個嘛…算是第二次。」

「算是?」Newt語調輕鬆地試探。「頭一次約會不太順利,hmm?」

鑒於雙方都該死的看不見彼此,即使這場由尷尬起首的對話以荒謬作結,誰說就不能將此看成一次神仙教母的小小魔法,超過十二點,他就得離開黑暗,讓乘載他的馬車變回南瓜。

對方頓了會,像在認真思量如何回答或者是否回答這個問題。
有瞬間Newt覺得自己大概刺探到了對方的隱私,想補上一句不打緊。可當他真正下定決心之前,男人卻重新開口:「事實上,第一次是我是和同事一道來的。他因為有過敏症狀的疑慮,那晚最後我們臨時互換了甜點。不過我們顯然太過高估彼此有和Riddick同等的視力,決定自己更換盤子而非尋求服務生的協助——」他頓了頓,頗有種吟遊詩人詠唱英雄業績在一觸即發的環節時那般吊人胃口,對出賣自己同伴的糗事毫無罪惡感:「慘劇就這麼發生,我們沒抓好對方銜接的時間,盤子從中央滑落地面砸了個粉碎,而盤子裡的鬆餅卻和著鮮奶油就這樣掉到他的胯間…你知道,這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只能到外頭做清理,而且還得賠償那個盤子的錢;說真的,以那副模樣走出去,畫面實在不是特別好看。」

「我的天啊!」儘管即時抑制住嗓音,Newt仍是無法克制地爆出連串大笑。

「好吧,我今天的笑話庫存已經彈盡糧絕,你真該為此感激流零。」

Newt掙扎得止住了笑,「我得承認,這實在讓我印象深刻。」

他們暫且停止了交談,讓侍者送上遲來的最後一道餐點。
濃郁的甜膩氣味交織混合了柑橘的茶葉芳馥,猶似絲綢沁入鼻間。

「我通常不愛吃甜點,可這裡的舒芙蕾獨一無二。」當侍者從他們桌旁離開後,男人那帶著點無法輕意辨別的特別腔調,猶如一把利刃劃破黑暗直入耳際。

「太遺憾了。」回想起稍早與Teresa在櫃檯點餐的情景,Newt真心惋惜,「回頭客的建議絕對沒錯,只可惜最後我選擇了布朗尼。」

「要是你願意,也許我能分你一點試試。」若非得將男人的聲音形容成某種樂器,Minho低緩的語調間彈跳著愜意的輕快律動,就像在夜晚教堂中以低音譜號演奏的管風琴。
「要是你樂意,我不介意你分我一點試試。」Newt半玩笑半認真地打趣,「但是拜託,請試著別把湯匙戳進我的眼睛裡。」
Minho跟著低低的笑了。
一股太過溫暖的厚實熱度無預警攫住了Newt擱在桌面的手背,他得花上全身力氣才不至於為這樣過於唐突的親暱尖叫出聲。

「抓到你了。」

Newt非常肯定自己的心臟在胸膛中猛烈撞擊了好幾下。
男人的手指骨節細長,有著沙粒般粗糙觸感的指腹鬆鬆扣在他的腕口內側,從肌膚滲入的偏高溫度不禁令人聯想到冬夜裡熊熊燃燒的暖爐。

「為了接下來不把手指戳進你的眼睛裡,試著帶領我到正確位置吧。」

Newt有些緊張地吞嚥一口,儘管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緊張——從善如流將另隻手覆上Minho的,輕輕拉起朝自己挪近,一邊拼命忍著別拿指尖去探測對方掌根的脈搏頻律是否同自己一般狼狽。
就像哈梅爾的吹笛人。
Newt尋思。
他總算在今天深刻體會了那些被笛聲誘惑,義無反顧隨行吹笛手至威悉河中,直到被活活淹死的老鼠的心情。

就這樣把手放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假裝自己用不著因為什麼愚蠢的蛋過敏來拒絕對方好意,足夠戲劇化又不致無可挽回。
人們崇拜戲劇化的同時,又總習慣在它發生當下以任何藉口去粉飾。
但是,老天,他當然沒有什麼蛋過敏的愚蠢病歷。
每當空白的腦袋飛逝過這樣一瞬瘋狂念頭,而他幾乎以為下刻就會身體力行時,Newt才猛然察覺,他仍握著男人的手,凌空一步步傾向自己,過程漫長得讓體內五臟六腑發顫。

男人修剪平整的指甲首先蜻蜓點水觸上唇尖,驚得Newt驀地一抿,即時止住自己無措時便會下意識舔唇的小習慣。
Newt無從想像,要是舌尖不小心碰到了Minho的手指,那將會為自己此刻那顆脆弱無比的心臟帶來怎樣天崩地裂的完整或者碎裂。
男人忽然在半途脫離了Newt原本就不牢固的箝制,指端摩擦過他稍顯乾燥的唇緣,往上滑行輕輕包住了下顎與耳際間的赤裸肌膚,獨留姆指指腹落在兩瓣間的微微凹陷,動作溫柔得彷彿以指尖親吻他的唇。

金屬的冰冷觸感伴隨帶有甜味的濃郁蛋香抵上嘴,Newt順著按壓在嘴角的輕微力道乖巧啟口,探出舌頭將勺匙裡尚存熱度的舒芙蕾捲入口中,狀似不經意刷撫過逗留在嘴角的指尖。

香草濃郁的香氣和著柔軟的濕潤奶香在味蕾上融化開來,無以復加的美味使他不由得嘆出一聲低嘆。

「味道如何?」

輕托著腮的手指沒有像退開的甜點匙一般離去。
Newt拼了命壓住那種胃袋裡多了隻小鳥撲翅而全身上下忍不住想要歌唱的衝動,明知對方看不見卻依然彎起微笑。

「美妙絕倫。」



=



直到25歲那年,Newt才醒覺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同性戀的事實。

當然,比起相較於女人實則更愛男人這個真相,更衝擊他的是活了25個年頭才發現櫃子的門始終開著,而自己卻遲遲到現在才踏出這一步。

他當然交過幾個女朋友,卻始終沒有真正抵達過本壘,他和她們在一起,約會,交往,親吻,然後分手,最終都成為了過往記憶中波瀾不驚的一粒石子。約莫是那張生來看似禁慾的好皮相為他事先鋪好一條柏拉圖的戀愛大道,這意外地沒為Newt帶來太多困擾,他是指,Well,介於他的姓氏已經夠惹人注目了,難不成性冷淡之類的遙傳還能為他惹來更大的麻煩不成?女孩們在乎的無非自己不夠性吸引力的煩腦之外,便是極力避免在如花燦爛的高中生涯,被冠上一輩子洗不清的蕩婦臭名。
自有記憶開始,Newt就一直喜歡書籍大於其他事物,從全文字的莎翁劇本到全圖片的攝影集冊,他的喜好並不侷限於某個範圍。

靠獎學金申請上市區一間中等大學,畢業後旋即應徵進入某間中型出版社,那是間規模不大但前途看好的新興企業,短短幾年內便順利擴張事業版圖,在美國與德國各成立了一間分公司。

Newt的第一個負責人是個叫Jorge的中年男人,以獨特的諷刺論調在報章雜誌的特約專欄中,評論他能評論的所有事物,刀鋒般辛辣的文字風格在業界頗有名氣,不過Jorge喜愛四處流浪與直言不諱的性格,使他成為名副其實的燙手山芋,人人避而不及。
Newt當然不會認為將這麼一號人物扔給他,是對新人的一種職場霸凌,尤其在他發現自己居然能與對方就卡麥隆傳記的插豬頭事件討論長達三小時之後。

工作第二年下半,Jorge為雙親驟逝的姪女決意搬回美國定居。離開前夕,他打趣地問Newt願不願意與他去見識見識著名的大天空(Big Sky Country),他還能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姪女Brenda介紹給他認識。
Newt則笑笑地回說再看看吧,與Jorge來了個別離的大擁抱,目送對方進入海關,搭上前往蒙大拿州的班機。他沒有對Jorge坦白的是,那些在他眼裡是如此遙不可及得不切實際,無論是蒙大拿州,抑或與Brenda相識。


7歲時,Newt的父親猝不及防因病辭世,導致他母親得同時兼三份差才足以維持生計。這種情況在Newt過了16歲的生日後,謊報年齡每晚到離家一公里外的小酒館打工才稍作改善。
只可惜Newt的母親死得太早了。

在上司尋問他是否願意接受升遷轉調至美國的分公司時,他的母親同時沒能在一場大病中撐過去。
Newt對此感到意外卻不震驚,不至於整個人生驀然坍塌的程度,可心中仍有什麼在一點一點在逐漸崩解,墜入深不見底的海域。
他母親的身體本來就差,在過去最難熬的那段日子,無疑為健康狀況更雪上加霜。

喪禮後他花了半個月的時間處理後事和其它雜務,包括在其中一整個禮拜的夜晚輪流光顧市區內不同的酒吧買醉。Newt平常是個挺有節制的人,總是不願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感覺微醺後便喚來酒保買單,搖搖晃晃推門離去。

幾十個行屍走肉的日子裡,堆積起來的重量讓他喘不過氣,他艱難地邁著疲倦的步履,回到如今打理得過份簡潔的住處,在床舖或沙發或起居室的地毯,什麼都不曾夢見地一路沉睡到天明。

直到有次他在同樣的時間點造訪新的一間酒吧,坐上最不受人打擾的角落位子,盯著杯中厚厚浮著層綿密泡沫的黑麥啤酒,忽然間,他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崩潰了。這半個月來不停累積的情緒壓力,如同海嘯剎那傾瀉在脫序的失控裡。
那晚他終究跨過了自己的底線,以攝取過量的酒精造成記憶的模糊及混亂作結。

隔日早晨Newt在一個陌生的床舖和一個陌生的房間醒來,旁邊躺著一個陌生男人。
留下兩張鈔票在床頭,伴著嚴重宿醉導致的頭痛與反胃感,他甚至沒有多瞧那個男人一眼就從那個不知名的約炮旅館落荒而逃。
然後Newt在擁擠的地鐵上撥了通電話給他的上司,又撥了通電話給房屋仲介。

翌日早晨,他拎著過於簡便的行李,搭上直達美國紐約的班機。



=



荒謬。
Newt掀開布幔時想。
簡直比和才認識一個禮拜的網友見面還要瘋狂。

早些時候他們在裡頭分離,約好晚點在外面碰頭。
沒准那男人就是個醜八怪,三餐靠美式臘腸加雙倍起司為主食,興趣是在假日夜晚抱著家庭號洋芋片佐一大桶巧克力冰淇淋,坐在電視前徹夜觀看足球賽以沙發馬鈴薯自豪,小腦發達過大腦,整張臉蓄滿落腮鬍還壯得像頭熊。
Teresa驀地出現在他身旁,一臉我總是對的洋洋得意,掀開布幔,先一步帶走了站在街燈下談天的兩名男人中,褐色頭髮的那一名。
他瞧見那名男人朝自己的方向眨眼,剛扯動一邊嘴角就被Teresa硬生揣走,獨留另一人佇候原地。

黑髮黑眼的亞裔男子。
Newt怔愣一瞬,自己並未思考過這種可能性。
他同樣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會是如此地吸引人。

男人穿著比自己來得正式的西裝,更突顯出厚實身板的線條精壯頎長,頭髮被以髮膠定型成一個張狂又俐落的髮型,個子與Newt差不多高,但絕對壯實得多,墨色短髮與一張深刻的亞洲輪廓,為他抹上一層東方的神秘色彩。
和想像中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Newt不得不承認對方出色的外表確實吸睛──好吧。騙誰呢。那根本性感斃了。
他只由衷希望那身過於正式的打扮,不代表對方在華爾街之類的金融機構上班,Newt實在厭惡透頂那些張滿臉瞧不起人的自大嘴臉。
當然,Gally是個例外中的例外。

Newt維持不疾不徐的平穩步伐前行,直到街燈朦朧的黃光將他圈入。

「嗨。」捲起嘴角,Newt緊張得抽動兩下。

「Newt ?」
他給了對方一個肯定的微笑。
「Hmm,你看上去很Newt。」男人眼神銳利但友善地打量了他一圈。

Newt被逗得發出笑聲,「我就把那句當作是讚美。」
「這確實是讚美。」Minho口氣與唇畔勾勒著玩味,但眼神看去卻是真心誠意。

過於直白的視線盯得Newt有些困窘。他斂下眼簾,藉由話題的轉移使目光滑往Teresa他們消失的街道轉角。
「看來我們都被彼此的朋友給丟下了。」

Minho遲疑片刻,「你不知道?」

「什麼?」Newt轉過頭,正好瞧見對方那張表情難辨真偽的臉欲言又止,頓然有種受全世界徹底背叛了的錯覺,從凌晨的疼痛作為開端,到現在唯獨自己被蒙在鼓底。
「我該知道什麼?」

男人迅速瞥了眼遠方又將視線拉回,花不用半秒就坦然將事實訴諸:「他們是堂姐弟。」Newt聞言張開了嘴。「Thomas和Teresa Murphy。」Minho在語末補充。

「…啊哈。」難怪他覺得那男人有些眼熟,每次去Teresa家作客時,他總能在牆壁上那堆數量龐大的家族照中,瞧見十來張她和一名男孩的親密合照。不過在相片裡,青澀的鄰家大男孩理著顆軍人頭,與現在的模樣相比,稚氣未脫的五官不變,頭髮倒是長長了不少。

「不對女人動手是我的原則。不過把一個女人身旁的男人當沙包揍一頓應該不成問題。」
「──什麼?不不,」Newt有些驚異於對方口吻中的暴力程度,倘若這不是某種往後會具現象化在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不詳徵兆的話──Well,這當然得建立在他們能順利發展到有以後的假設下。「我想我只是…直到今天才明白"Tom"就是"Thomas"。」

「別擔心。」Minho並不那麼真心地勸慰,「我也直到今天才明白"Tess"等於"Teresa"。單憑這個我可還是得揍Thomas幾拳才能甘心。」他理解地點點頭,望著眼前的金髮男人,「只是想確保你不是在非自願的情況下前來赴這個約…你知道,鑒於他們倆試圖撮合我們倆。」

那個撮合在這句態度認真的言詞中顯得極不搭嘎得可愛。
就像男人一時半刻搜腸括肚找尋不到更恰當的描述。

「你是嗎?」Newt挑起眼回看對方,嘴邊翹起的笑容蘊藏試探。
瞧,這才是他更擅長的:在面對面的時候表現得更加從容不迫並且討人喜歡。

「試圖讓他們倆撮合我們倆。」

Minho為此笑得露出了牙:「為何不。(Why not)」



=



「那麼,你是自己開車來的?車子停哪?」

「兩條街外靠近某個住宅社區。剩下的路我徒步過來,這附近的停車格都滿了。」

Minho吹了聲口哨:「真巧。我車子也停那。」

Newt挑眉,有些抓不定對方話語中的真實性性。但未等他細想,黑髮男人率先邁開了步伐,「來吧,除非你想邀我到哪裡的餐館敘談,順便一提,我希望是個足夠明亮能清楚看見自己吃下什麼食物的地方。」

他們順沿道路行走,路經幾間酒吧,挑挑撿撿最後看中有個週末表演之夜的一間。裡頭裝潢別具風格,窗明几淨,小小的舞台上輪替著當晚駐唱的音樂表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三人以上的樂團誇張地擺弄搖滾樂器,也有一人獨自鋼琴伴奏低聲唱出心底的孤寂,台下座無虛席。
他們沒點酒,只叫了兩瓶檸檬蘇打水和一盤小點,鑒於他們剛才在餐廳已各別喝了近半瓶的紅酒,這樣的宜人夜晚實在不適合以酒精或任何含有失控的字詞作結。

他們相處之間十分富有趣味,Minho毫不避諱提起自己的職業和法庭上遇過的離譜案件;則Newt秉持公平原則,與對方分享了幾個作為編輯曾經歷過的瘋狂催稿事件。

他好幾次努力不讓自己的笑聲蓋過舞台表演進而成為全場目注目的焦點。Newt著實意外在這名今天才第一次見到的男人面前如此放鬆,自幼經歷促使他比其它孩童來得早熟,想法必不可免也較一般人來得深遠,那就像一層紗攏住全身,唯有他看不見自身的武裝。
雙親逝世後,Newt選擇義無反顧拋卻一切,隻身單影來到新的地方拓展新的生活,私以為便能就此落地生根、重頭來過。然這些年過去,他仍獨自一人在自己的世界裡徘徊不去,恰似一縷幽魂,在熟悉的陌生國度中無所依憑。
再後來的意外讓Newt的腳徹底落下舊疾,他時常得在太寒冷或者太潮濕的氣候裡忍受來自疼痛的反覆折磨,卻未曾因而怨天尤人,那甚至並不影響他的日常工作,但這依舊猶如生活的一記重錘,為他的無所適從提供了最完美的藉口。
正如Teresa所形容(去除掉太造作和太戲劇化的部份),對周遭的人而言,他就像水晶球裡的淒美雪景,只能欣賞卻無人能伸手觸及。

這很詭異,甚至是太瘋狂了。
一個亞裔男人,認識還不到六個鐘頭,兩人不過共渡了一頓看不見彼此長相的蠢透了的晚餐時光,便不假思索相約在外頭碰面,然後開始一場尷尬到極點的飯後約會,在吵雜且骯髒的酒吧裡佐著難喝的淡啤酒和油炸食物陷入面對面自我介紹的窘境,展開一段始終搭不上邊的無趣談話,最後理所當然地讓無疾而終四個字成為今夜的結局。

但事實是,他們不僅不排斥來自對方的陪伴,還十分享受在這樣愉快的氛圍裡,直到一隻捧著高球杯的手橫亙插入兩人對話之間。
Newt撩起視線,就見穿著輕便的男服務生帶著禮貌的職業微笑,向Minho輕聲一句"對方招待",同時暗示性地往吧檯邊瞥去一眼。

他們順服務生的目光看去,一名有著張拉丁裔深邃臉孔的年輕女人,拎起酒杯的纖細高腳朝他們眨眼,她獨自倚在吧檯前的高腳椅座位,黑色的亮片連身短裙底下交疊著蜜色的修長雙腿,像蛋糕上不堪負重滑落的綿密鮮奶油。
明明兩個男人同桌,卻單單只請了Minho一人的酒,搭訕的意圖昭然若揭。

Newt率先回過頭,誇張地上下打量黑髮男人,彷彿這一刻才發現原來對方帥得毀天滅地。他勾起嘴角,微笑意有所指:「喝下這杯酒,過去和她聊聊,這是你應得的。」

「你怎麼能確信這杯酒是請我的而不是請你的?」

Newt沒有答話,挑起眉毛一臉"你開我玩笑嗎"的表情,然後在Minho瞇起眼以銳利異常的目光回望時撇下頭,尷尬地摸了兩下鼻頭。
Minho並未對此發表任何言論,他聳聳肩,拿起桌上那杯乾馬丁尼,熟門熟路走至女人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在看見女人為此露出如何欣喜的表情之前,Newt就迅速收回了視線。

他不曉得該如何正確對待體內突如湧現的奇怪情緒,吧檯前的兩人看似相談甚歡,距離不近不遠得恰巧能讓Newt看到他們的互動,卻聽不見他們的談話。

他低頭抿了口檸檬蘇打水,感受氣泡彈跳在味蕾上的刺痛口感,一股煩躁感在體內油然而生,他忽然矛盾地覺得既失落又僥倖,倘若男人對他表現出的興趣並不如表面上那般,那麼緊急踩下煞車尚不嫌晚。
Newt撇撇嘴,壓下心底的無奈和挫敗。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放任這些,也暫時不想去思考在過去的幾個鐘頭裡,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地曲解了對方值得深思的一動一舉。

吧臺的女人在明亮的笑容過後一瞬露出微微吃驚的神情,他不確定Minho繼續和對方說了什麼,因為下一秒男人就忽然轉過了頭,而Newt同樣倉促地移回視線,假裝自己前一刻並沒有在偷看而是目不轉睛著舞台上的精彩表演。

「走吧。」Minho回到他身畔,捉住了他的上臂。對方的力道遠比自己大得多,輕輕一提便把他自椅子上拉起。Newt放下手中沒喝完的檸檬蘇打水,有些茫然地任由對方揪起自己的臂膀離席。Minho的檸檬蘇打水也沒有喝完,不過他顯然對繼續留在這裡毫無興趣。

Newt在推開玻璃門前匆匆往吧檯瞥去一眼,女人已不再朝他們的方向看去,那杯酒仍靜靜立在她手邊,盛裝八分滿的調酒之王,杯子邊緣綴飾著扭轉的黃色檸檬皮,而Minho並未飲下。

「告訴我剛才那個女人不是你花大錢僱來展現你無窮魅力的精湛演員。」

「她的確是我花大錢僱來的精湛演員。」Minho從善如流,半真半假地掰扯,「在我回到家後,她就會躺在那張豪華的加大雙人床上,等著我用一場高超的做愛技巧來抵掉聘請她來演戲的龐大薪資。」
Newt為對方正經八百的胡說八道翻了一個特別誇張的白眼,卻沒忍住哈哈大笑,笑聲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顯得特別清晰。

下一秒,他的聲音卻嘎然而止,像播放到一半的錄音帶冷不防被按下停止鍵。
突如其來的抽痛像把輕巧鋒利的刃,迅雷不及刺穿他的腳腕,硬生打斷他的思路。Newt狠狠抽了口氣,咬住牙關制止了喉嚨就要扯出的尖叫,卻沒能控制住自己腿部肌肉一瞬的痙攣。
Minho眼疾手快扶住Newt臂膀,為對方猝不及防的踉蹌蹙皺眉頭。

「我得、我想我得休息一會…」他痛得畏縮了下,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不因突如其來的抽疼抹上顫抖。

「你需要幫助嗎?」Minho試探地問,Newt臉色在路燈光線下蒼白得可怕,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小汗珠。他觀察到對方奇怪的站立姿勢,那看上去就像某種為了避免往另一腳施加壓力的無意識舉動,心底不是很確定的臆測:
「你的腳扭了?」

「不、我…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很快就好。」他在男人的攙扶下笨拙地倚在路旁已歇業店鋪凸出的櫥窗底座上。
疼痛像一座笨重的石磨,重複繞著圓圈碾壓他的右腳,鑽進他的神經開始肆無忌憚地啃噬。
他不知道這持續了多久,大概有幾分鐘,但感覺上卻像好幾個鐘頭,讓他彷彿因此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能力。
這股疼痛來得猝然且長久──任何疼痛都讓人毫無防備,可Newt總更傾向於在那些更加寒冷或更加潮濕的日子裡迎接它的來到。有時他能藉由氣象預報來加以防範,Dr. Jason給他列了張清單,告訴他所有可能減輕腳痛的方法,儘管那偶爾並不十分受用,可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是有效的。疼痛襲擊日常的次數寥寥可數,但絕非沒有過。有時他在廚房的流理檯前站得太久了就會開始微微痙攣;甚至是他將堆積的工作搬回住處,以憤恨而又絕望的心情在電腦前審核雲端那些慘不忍睹的稿件時。
當這些狀況發生時他至少能在屬於自己的小空間裡自怨自艾,而不是在一個有好感的男人面前出糗。

一定是下班那會為了能趕上與Teresa的晚餐約會,斷然捨棄電梯選擇了徒步從逃生梯跑下7個樓層的因素。
Newt推想。
即便可能已於事無補。

臨近深秋的季節晝短夜長,當他們離開酒吧時,街上店面已陸續熄了燈,高處的招牌和造型彩燈也紛紛跟進,徒留夜空高掛的星辰璀璨。

「抱歉。」沉默許久後,Newt率先打破寂靜。
疼痛漸趨平緩,像一個不受控制的野獸又重新回到牠的洞穴中陷入深眠。
「希望我沒毀了這夜晚的最後幾分鐘。」他微微勾起自嘲的笑,垂頭凝視擺放在腳邊一排商家用來裝飾門面的盆栽,裡頭種了鈴蘭和紫陽花,茂盛的開法像是為了襯托自己此時的慘狀。

「你看上去不像腳扭了。」Minho以稍嫌冷淡的口吻斷然——如果算進他們其實才認識彼此不到三個鐘頭的部分,well,那也許稱不上是冷淡。

「難不成現在的檢察官還得懂得ICD診斷?」他故作鎮定地打趣並斟酌著語氣避免讓這句玩笑變成嘲弄。

Minho對此的回應僅是聳了聳肩,好似這個動作就代表全部答案。
他站在Newt身前,一隻手揣在長褲的口袋裡,背光讓他整個人的輪廓看上去毛茸茸的,表情卻顯得高深莫測。

「是舊傷了…」Newt舔舔唇後決定坦然,只因為面前的男人就僅僅是看著自己,然後露出了那種"我確實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要不要講由你"的毫無所謂的神態,讓他無端想起在餐廳裡Minho對他名字追根究底時客套的詭異堅持,彷彿對方就只是站在那裡一昧地拋出選擇權讓他決定最後要說出口的答案,然而至始至終那個權利根本就不握在自己手裡。奇怪的是Newt並不為此感到冒犯。當人們對這個問題產生興趣時,卻將提問這個行為視作一種殘踏他人尊嚴的過失傷害,所以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道或者乾脆禁止了這個話題;殊不知對Newt而言,這樣看似感同身受的憐憫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冒犯。
「那年冬天太冷了。一個醉鬼開的一輛車在公路上因車速過快失控打滑攔腰撞上了我的車,然後我就這麼被撞出圍欄往山坡滾下二圈,把我的右腳給折了。手術過後我在醫院復建了半年多,醫生告訴我雖然是粉碎性骨折,但碎塊不多,並且傷口乾淨,完全癒合後只要不是太劇烈以及太長時間的運動,應付日常生活完全沒有問題,但疤痕組織引起的副作用卻可能如影隨形跟著我一輩子。
然而在回到工作崗位後不久,我又回去矯正了將近三個月的走路姿勢,只因為受傷期間下意識不去使用傷腳著力的慣性,讓我走路時看上去幾乎就像個瘸子。」他以一種像在和對方介紹自己所有祖先的客觀方式一口氣吐出過去降臨在自己人生上的禍不單行,並試圖讓這一切聽上去一點也不悲慘。
不必證據他就知道有多失敗。

Minho靜靜聆聽完了Newt這一連串的話,中途他眨著眼,沒有任何表態,也沒有舌頭抵在牙齦的企圖打斷,但Newt低著頭述說,全都沒有看見。

「我現在聽上去真是討人厭得要死。」Newt嘆口氣扒抓了把頭髮,「你真該就這麼把我扔下然後駕車離開。真的。那樣或許很沒紳士風範,但我一點也不會為此責怪你。」沮喪,或者更低落的情緒在他腹部累積。

「我不會那樣做。」Minho道,令人意外地沒有猶豫,「你自己都說了那樣很沒紳士風範。並且實際上,我家就在這一帶。」

Newt震驚地抬起頭。在震驚地抬起頭之前可能還用了一、兩秒鐘的時間去消化對方後半句話的意思。
他抿著嘴片刻又張開,像在唇舌間醞釀著什麼深思熟慮過後的用語:
「…告訴我。是什麼導致我們的對話演變成現在這樣的?」

Minho動了動眉毛,似乎有些抓不准Newt這句話裡認真和玩笑的成分各佔了多少,但他依然努力使自己的答案合乎天秤兩端的重心:「你、我、那頓晚餐,還有檸檬蘇打水和你腳邊那盆粉紅色紫陽花。」然後在Newt露出一臉"你它媽認真的?"的表情前緩慢蹲下身子,讓自己視線的位置稍稍低於對方。
「老實講,我並不擔心我們之間的關係如何演變,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會嘗試讓它往好的方向發展。但恐怕我無法不擔心你腳的舊疾能否控制好油門和煞車的踏板,把你平安載回到家裡。」
Minho眼底一片赤誠讓Newt的胃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暖意,像此刻溫柔描繪著他面容的朦朧橙光也一併照進了他的心房。
「我家就在前面不遠的公寓,如果你願意,我能把床分你一半,再分你一條被子,然後我們能在各自的被子裡徹夜談話到天亮。」

Newt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緊張和拘束逐漸從他眼中褪去。
「蓋棉被純聊天?」他接著道。

「蓋棉被純聊天。」Minho附和,Newt的臉因此露出了一個微微被逗樂的表情。



=



男人沒騙他,他住的公寓確實就在前面不遠,走路耗費不了十分鐘。

一棟摩登風格的簡易式公寓,八層樓,沒有管理員,無機房的小型電梯替Newt消去了對方可能得背自己上樓的罪惡感(或期待)。
當Newt抱著沐浴後換下的衣服,身上穿著一套尺寸稍大的家居服站在陌生的房間門口時,突然有種強烈想要扶住額頭的衝動。

作為一個性生活不是特別充實的男人,他其實不是挺排斥一夜情或者炮友之類關係,而只是…光想像那個畫面就挺令人厭倦;何況他也不認為這個世道除了男召妓之外,能有什麼人在上床前看到他那隻麻煩的跛腳後就不想轉身落跑的。
Minho看上去並不像個有性慾問題的人(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但對方看起來真的不缺伴侶,瞧瞧那個在酒吧的實例),如果男人真有那個意思,Newt想自己並不介意,而若要打起來他大概也贏不了對方。況且要真和Minho這樣長相性感身材更是性感的男人睡一晚,沒準自己還是賺了的那一個——

Newt佇立原地無聲嘆了口氣。

他腦袋裡想像的那個小人正翻著白眼狠狠把頭撞上他想像出來的牆壁好幾次。
都說男人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動物。藉由剛才的胡亂思考,他才發覺自己早就累得就算忍不住在腦海描繪起男人未著半縷的垂涎胴體,也無法引起生理上的太大反應。

「我以為我們是要蓋棉被純聊天?」

Newt走進房裡,就瞧見Minho在床鋪旁的地板上另外鋪了層厚厚的床墊,一件薄毯半蓋住他已經換成了居家長褲的腿,倚在床頭櫃邊擺弄著手中的平板手機。

Minho挺是鄙夷地嗤了聲,「就那張床的尺寸,我要是也一起睡到上面你肯定馬上就會被擠得掉下來。」

「為什麼是我掉下去而不是你被我擠得掉下去?」

Minho挑眉掃視了他兩眼,然後伸手將右手袖子緩慢捲起,露出底下精實的肌肉來,又刻意緩慢地彎起手肘,令臂彎間那些肌肉誇張聚攏然後隆起,嘲弄的意思不言而喻,令Newt惱火得抓起枕頭就往對方得意洋洋的臉上砸了過去。

加大的單人床是中規中矩的藍色系配色,枕單和棉被皆帶著股淡淡刺鼻的洗衣精氣味。
Minho手指壓上牆壁的照明按鈕,關掉了明亮的大燈,室內頓時變得昏暗,啪地一聲又將燈打開,瞬間光明刺得Newt眼睛一瞇。
「關?不關?」

Newt翻翻眼,為對方這番幼稚的行徑不予置評:「關了吧。」

「你需要一個晚安吻來助眠嗎?」

「別告訴我你需要給人一個晚安吻才能入眠。」

Minho卻收回了手,雙臂盤在胸前倚著牆壁。
他應該厚臉皮地順應對方的話接下去說:對的。來藉此看見Newt稍稍困窘的紅臉又或者替自己爭取到一些微小的福利——沒人規定蓋棉被純聊天不能有一丁點原則上的更動。
但預料之外的話卻有如暴雨過後的水庫被打開了閘口洩洪:「其實呢,今天不是我們的初次見面;更正確地說,在這之前我曾單方面遠遠見過你一次。」

Newt調整身上被褥的動作停住,顯然為對方這番猝不及防宛若告解的坦白所怔愣。
他抬頭對視Minho漆黑如墨的眼睛,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大約一個禮拜前,在丹佛街和艾許維爾大道轉角的十字路口。Thomas在執行職務的半途車子拋錨,我開車去接他,打算順路買頓午餐。正巧這時有輛車開了出來,將空的停車格讓給了幸運的我。」
Newt微微瞇眼,依據他的話細思起一個禮拜前自己的行程表。
「我停好車,下車關好車門,估摸著在路邊先打通電話和Thomas報備,順道問問那個倒楣蛋在車子拋錨前填飽了他的肚子沒有。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就看見了你站在對面路口的斑馬線前,等著過馬路,在正中午傾巢而出外出覓食的龐大人群裡特別顯眼。綠燈亮起來,路人一個挨著一個急匆匆穿越馬路,唯獨你留在了路口。有人從後邊撞了你肩膀一下,沒有說道歉,甚至回頭惡狠狠瞪了你一眼,你卻完全無動於衷,目光遠颺,就像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Newt沒有打斷對方,聽著男人低沉的嗓音敘述,發現自己的心未曾如此洶湧又如此寧靜。
「那個男人就那樣靜靜站在車來人往的馬路旁,半邊金髮在陽光照射下顯得特別亮,可他迷惘的神情卻像丟失了一切,茫然無助,只能獨自一人在十字路口徘徊不前,直到把自己也丟失了。當時我心想,要是這男人待會朝我的方向走來,我就去搭訕他。」

Newt知道他說的那天,他因為一份稿件在臨近午休的時刻短暫外出,決定將午餐一併在附近解決。
他走出大樓,穿越一個街區,在拐過轉角後停下來腳步,靜候路人標誌的紅燈轉為綠燈替他們放行。
他站在那裡看著眼前與自己同在等待的人群,在美國每個熱鬧市區幾乎每天都能看見的場景,沒由來想起那個被疼痛折磨至醒的早晨,沒由來想起母親的葬禮。
從十年前的那時候開始,他就無比清晰又尖銳地體會到了被強制與世界剝離的痛楚;隨時間過去,那種思念的強烈程度每一天都會因此消損一點,他曾以為自己偶爾在回想起時依舊會滿懷痛苦和惋惜,而每多活一天,他就能離這些往事更遠一點。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些往事從來就不會因為過去得更久而變得更遠,它只會逐漸淡化褪色,最終成為一塊黑白的疤痕,爾後走入記憶的歷史。
「鬼迷心竅?」Newt開口,嗓音帶著自己也未察覺的沙啞。

「鬼迷心竅。也許。」Minho彎起嘴角,捲起的唇舌細細咀嚼這個形容詞,「但在第二個綠燈亮起後,那個男人卻突然決定轉身,走進巷子徹底失去了蹤影。」他陳述的口氣稍上一點遺憾,「今晚我本沒打算赴約。Thomas那傢伙肚子裡打著什麼壞點子都藏不過他那張不善隱瞞的蠢臉。」

Newt想問: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
卻發現自己怎麼也開不了口。

「但我想,何樂不為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盲人餐廳裡的任何動人邂逅你都能在轉身後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直到你給了我那突兀的一腳。」他像是一面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嘴角掛上淡淡笑意,「你手足無措道歉的聲音,莫名和我腦海裡突然浮現的那個馬路對面的男人身影不謀而合。我那時想,管它呢,我們在裡頭共渡了一頓看不見彼此長相的蠢透了的晚餐時光,接著就該約在外頭碰面,試著進行一場尷尬到爆的後續約會,在吵雜且骯髒的酒吧裡喝著難喝的淡啤酒和炸薯條,面對面自我介紹,聊一些無趣的話題,然後在終於發現對彼此沒有更多的興趣後,分道揚鑣從此離去。說真的,再糟糕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又聳了聳肩,收住了回憶的眼神,將那個始終專注的目光移到Newt臉上:「最後我約了你在餐廳外頭碰面,在路燈下看著你掀開餐廳門口的布簾,看著你這次終於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

「所以你決定搭訕我。」

「所以我決定搭訕你。」

「在酒吧裡…」Newt忽然道,「你和那個女的,想搭訕你的那個女的…說了什麼?」

Minho揚起唇,似乎一點也不訝異對方這個問題:「我告訴她我緊張死了。因為我費盡心思想搭訕的那個男人美得不可萬物,卻滿臉淡漠地彷彿油鹽不進得令人沮喪,而我愚蠢地直到前一刻才發現這是我的一見鍾情。多虧她突兀的一杯酒莫名給了我足夠的勇氣,讓我最後決定踏出人生中有多重要的一大步。」

無論是哪一方優先跨越了安全範圍的那條界線,在此時此刻都已顯得不是那般重要。他們凝視彼此,理所當然地在凝視中緩慢接近,碰到對方的鼻尖,然後以唇瓣描繪彼此嘴唇的形狀。
Minho輕輕吻了下Newt來判定對方並不抗拒,他觸過Newt嘴角的甜蜜弧度,碾壓Newt嘴唇中央微微凹陷的開口,嚙咬著對方柔軟得不可思議的下唇。Newt順從地抬起頭,與Minho交換了一個纏綿乾燥並且比想像中還要久的吻。

「關燈了。」

「…好。」

燈光隨Minho手中按動開關的聲響熄滅,房內陷入一片漆黑。

Newt忽然有種自己又回到了盲人餐廳的錯覺,但這次不再迷茫,沒了不安。

他聽見Minho窸窸窣窣走過地板的聲響,然後是一個可觀的重量驀地壓上床畔,緊接著一個軟綿綿的東西被扔到他腦袋旁,與面頰柔軟擦過,身上的被褥也冷不防被掀了開來。

「睡過去點。」

Newt還來不及反應,一個熱源就鑽進了被子裡,在身旁躺定。
他轉過頭,Minho的眼眸在黑暗中閃動著幾不可察的星芒。

「我以為你說過這張床擠不下兩個人?」

「所以我們得抱在一起睡。放心,我睡相很好。」他理直氣壯的口氣中有種令人擔憂的安心成分,「要是真的不小心滾下床了,我們還能一起掉下去。」

Newt為之氣結,在棉被裡踹了對方毫無殺傷力的兩腳,被Minho用膝蓋夾住了雙腿。

一片漆黑中男人大笑著的表情他看不真切,一生飄渺顛簸的心卻未曾感到如此平靜,彷彿風雨飄搖中的小船終究尋獲了一處足以安身的避風港,收帆下錨,自此落地生根。



=



無論是什麼驚擾了他的睡眠,當Newt赫然甦醒時,才發覺自己全身緊崩,軀體如嬰孩般蜷縮在床舖邊緣。

惱人的疼痛像藤蔓緊緊纏捲住右腳,仍在不斷向上攀爬絞緊,無從擺脫。
他翻過身,輕輕將額頭抵在身旁男人的背中央,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為持續加深的痛苦呻吟出聲。
歪斜的天花板一角倒映視野,彷彿宣告了夢境的最終結局,便是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驅撞擊上冷硬石板,關節扭曲變形,灰色雪花飄落眼球,一點點碎掉眸裡的神采,悲慘地躺臥在地怨尤那片滿空星斗燦爛。

他的腳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痛過。
外頭開始下起了雨,而這種天氣通常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愈發劇烈的痛楚已經不再像藤蔓或鉗子,彷彿有人正拿著鐵鋸緩慢割磨著他的肌肉與骨頭,一刀一刀,一吋一吋,疼得Newt想要不顧一切尖叫出聲。
他咬緊牙關,仍舊沒忍住發出一串小小的嗚咽。
男人動了下身子,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他不想吵醒熟睡中的Minho。
Newt艱難地想。
男人最近為了一個麻煩的官司焦頭爛額,每晚筋疲力盡回來,翌日天還未亮便又起床整理那些法庭上的文件檔案,甚至為他準備簡單的早點,卻嘴硬地強稱只是順便。
他得到外頭去,和往常一樣,嘗試用些什麼來轉移自己對痛覺的注意力。
打開電視或廣播的辦法屢試不爽。雖然不特別管用,但還是有幾次那麼成功的時候。
但是考慮到現在是半夜三點,他住處的隔音又差。每回Minho心血來潮,壓著他在牆上做,總令Newt提心吊膽不已,害怕隔壁鄰居在翌日早晨投來的異樣眼光而死咬住嘴。
做完後多數情況下他的雙唇不會完好如初,導致Newt後來進食,但凡碰到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就會惡狠狠瞪視身旁那個笑得像偷腥的貓的男人,忍著不將碗裡滾燙的湯水糊往那張帥得毀天滅地的臉上。
Minho總希望兩人能搬到更大些的房子居住,至少兩層樓,一廳三房兩衛浴,有個小小的前庭或後院,如果能再有間地下儲藏室就再好不過;而Newt總躊躇著想再多存點積蓄。

待他艱難地移動到起居室時,渾身痛得沁出了一層冷汗。
指尖剛觸上沙發,Newt瞬間就像斷了線的木偶跌落地面。

太疼了。
他跪趴在沙發前,即使地毯隔開了來自木板地的冰涼氣流,卻仍無法有效阻隔下雨時的寒氣逼人。
實在太疼了。

每當Newt以為自己幾乎要痛暈過去,下一波更加強烈的疼痛便重又將他拖入更深一層煉獄。
他全身發顫,手指不住絞擰著底下的布套直至指節泛青,他覺得自己幾乎能聽見那些痛苦在他腳踝反覆折磨的聲響,汗水夾雜淚水將胡桃色的亞麻布料打濕了一大塊。
這布套是他們前一個禮拜才新買的,柑橘味的洗衣精香氣中還滲著股淡淡的染劑味道。
相比流行的幾何色塊,Newt更喜歡接近原木的淺色系,Minho則偏好穩重的丹寧。最後Minho順從了Newt的意見,取而代之的代價便是在大庭廣眾下狠狠吻了他一口,弄得Newt在刷卡結帳時不得不滿臉通紅地接受了女店員的調侃目光。

「腳又痛了?」

Newt疲憊不堪斜倚在沙發邊,癱軟無力,一波疼痛剛緩過去,但他明白下一波的來到將會更撕心裂肺。
扯開一個淺淺弧度,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過於支離破碎。

「抱歉,吵醒你了?」

Minho佇立他面前良久沒有開口,微微蹙起的眉間隆起一個小丘。
Newt知道他在生氣。
和一般人迥異,Minho認真在為某件事生氣時通常選擇沉默不語,那種籠罩住整個空間的低氣壓反而更叫人不寒而慄。

「你是該道歉。」Minho說,平板直敘毫無情緒。

Newt垂下眼,沒有勇氣看著對方在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情。
有什麼東西梗在喉頭讓他嗓子乾得發澀。Newt覺得自己的心孤零零躺在谷底。

腳底板往地毯上摩擦出細小聲響,Minho在他面前蹲踞下身,捧起他殘破的腳掌,好似要確認什麼一般在手裡按壓反轉,動作小心但不溫柔。
「我是你男朋友,而你居然選擇不叫醒我。」
Newt花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這句話裡頭的意思。
「站得起來嗎?」
他點點頭,讓男人有力的臂膀將自己攙扶回房。

後頸與腰背墊著幾個Minho從沙發拿來的抱枕,Newt躺臥在床舖屬於他的那半邊,看著對方進進出出,一下取來幾條毛巾,一下捧來一盆熱水。
疼痛耗費掉他的意志同時大概也連帶損傷了他的智商,直至右腳被攥到Minho手中,以規律適中的力道開始搓揉時,Newt才猛然醒悟對方正在幫他按摩。
泰半是這個真相太過衝擊,他支支吾吾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發現有時你睡得並不安穩。」
Minho開口,粗糙指腹在腳腕間徐徐推壓,泯滅那些疼痛,摧毀他心底的恐懼,沉厚嗓音如同輕柔撥動吉他的低音弦。
有種近於哽咽的情緒幾乎要衝破Newt的外殼。

「我做了個夢。」他說。
Minho沒有停下動作,眼神飛快往上抬一眼示意對方繼續講下去。
「每當右腳開始疼時,我總會從那個夢裡甦醒。」
濃稠黏膩的灰色夢境,像散發著腐爛氣味的糖漿將身軀緊緊纏繞,無法動彈。
他只能一次次任憑自己被潺潺流動的腐水所淹沒。
「夢中的我在墜落。四周闃寂無聲,黑暗無光,而我墜落的深淵看似永無止盡…」
意識漸漸變得模糊,Newt眼皮沉重,呼吸勻稱。

Minho的手掌包裹著他的傷腳暖暖的,像陷在棉花裡。疼痛已經完全遠離了他。

「很好。」
Newt迷迷糊糊感覺到男人將他的腿輕柔收進棉被裡。
一個宜人的熱度撫上面頰,輕巧撥開他覆額的細碎瀏海,「那麼從今開始你只需記住,我會站在底下將你接住。」

破碎思緒終伴隨著耳邊的低柔絮語跌入夢境。

夢中的他依然在墜落。
四周闃寂無聲,黑暗無光。而底下的深淵看似永無止盡…
可Newt發覺自己一點也不足以為懼。
他明白他最後終會抵達目的。
他會落入一個紮實的懷抱。

Newt知道那裡有人在等待著他。
而他對自己的下墜毫無所懼。
















〈Fin〉

一個無聊的彩蛋:關於Teresa在猜Jason醫生(笑)的名字時,她猜的所有名字都是來自Jason的演員Aidan Gillen飾演其它作品的角色名字。




2015.11.17(Tue) | The Maze Runner | cm(0) |

この記事への留言:
Name
E-Mail
URL
Title

password
管理者にだけ表示を許可
/